高洪波,儿童文学作家,诗人,散文家。曾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先后出版过《大象法官》等20余部儿童诗集,《醉界》等30余部散文随笔集,《鸟石的秘密》等20余部幼儿童话,《鹅背驮着的童话——中外儿童文学管窥》等4部评论集以及《心帆》等多部诗集。作品曾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奖、陈伯吹奖、中国少儿出版社“金作家”等奖项。
洄游,在《现代汉语词典》上的解释很简单:“海洋中一些动物(主要是鱼类)因为产卵、觅食或季节变化的影响,沿着一定路线有规律地往返迁移。”
之所以产生上述题目,是出于之前的贵州开阳之旅,来去匆匆不过三天,参加的是首届华人散文诗研讨会,地点在“富硒之乡”和“散文诗之乡”的开阳,旧属安顺,今归贵阳,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我在20多年前生活过两个月的地方。当年我26岁,解放军的一名接兵部队的排长。住的地点离县城几十公里,当时叫青禾区,现在改为禾丰乡,在区税务所的小楼上,无电话、电视,亦无报纸、刊物,居然顺顺当当地熬过了60天。我在开阳接新兵,接那些住在深山箐上的布依族、苗族战士,这批开阳子弟穿上崭新的军装,虽然还没有帽徽领章,但显见地威武挺拔了许多,由我们领着,先乘汽车,再坐火车,“叮叮哐哐”地入云南了。这是在1978年的3月5日。一年过后我转业回北京,在《文艺报》当一名编辑,部队离我虽远,可内心从没少过挂牵。
可见回忆本身就具备“洄游”的性质,精神洄游。此次走开阳,于我而言,是一次从精神到物质的洄游。禾丰是觅食的浅滩,我觅的食品是20多年的岁月,我洄游的河流也是岁月的河流。
我是在雨中进入开阳县城的,20多年的变化使我认不出开阳的旧貌。街道变宽了,两旁高大的楼房一如广东珠三角的建筑;昔日的黑瓦木板房已属罕见;昔日弥漫在城中的煤烟气息亦不复存在;当年我们接兵部队驻扎过的县委招待所门面犹似,实际上早已改造多年。
雨仍在下着,猛然有诗句闪现:故地二十六年前,曾忆青禾雪漫天。多情唯有开阳雨,追身随影洗华年。下午5时,驱车青禾。雨中走过当年山路,想起接兵时的苦寒岑寂,想起正月间的大雪,感到此次洄游正是时候。冬季的青禾与夏季的禾丰,注定是有着不同韵味的。
青禾依旧。仍是那条小街,仍是一些古旧的建筑,仍是小小的邮政所和小小的税务所,我住过的小楼加高了两层,可我仍找到了当年住过的小屋。我还找到了昔日工商所李所长的旧宅,这个河南老兵的家曾是我多次就餐的地方,他的儿女们曾是我讲故事的热心听众,如今他已搬迁回开阳。小屋没锁,推开门一看,满屋的塑料拖鞋,已成为仓库……
在青龙河畔一家餐厅吃饭,雨仍在下着。喝着土制的杨梅酒和黄果酒,看一眼波涛翻滚的河水,河水猛涨,已满了河槽,河水浑黄,早不见了20多年前那消瘦的模样。昔日坐在古桥下垂钓的儿童们,如今早已是人到中年了。唯一不变的是富饶的俗称“玉龙捧金盆”的坝子,坝子上的庄稼,还有高高的土司山寨马头寨,以及餐厅对面那写着旧日标语的木制粮仓,还有河畔的那株老柳树。记得当年我常漫步河边,这株老柳树在冬日的阳光下像一株巨大的盆景,枝干峥嵘,引发人无尽的联想。我曾把它想象成这块土地的守护神,并在日记里企图描绘出它的古拙形象。现在老柳树在雨中傲然挺立,枝叶繁茂,全然不是冬日里萧索的气象。于是又得一小诗:散文诗乡我曾游,无心补硒少年头。青龙河畔柳仍在,柳丝不系旧时舟。有诗,有酒,有雨,有当年旧景重现,我的洄游便更有滋味起来。
晚饭毕,同行的伙伴为了满足我的洄游,专门驱车走到龙广,在凤凰寨远眺,居然有大批白色的鸟儿栖居在寨中树林,像鹤像鹭,但更大的可能是白鹇,我曾在湖南一处山寨见过大群的白鹇,捡拾过它们美丽洁净的羽毛,观察过它们与人类和睦友好的生活。此处凤凰寨的白鹇,与湖南相类似,它们是山寨的福音和吉祥物,20多年前未曾相见,此番相见真是缘分,只是暮色迷离,有些看不真切。
回到开阳县城已是夜间10点过,匆匆放下行李,去寻找惦念许久的李所长李文轩。也巧,他正住在宾馆对面,由他在中学执教的二儿子领着,我们终于见面了。李所长居然87岁了,他和老伴见到我异常高兴,当年聆听我恐怖故事的女儿一家也在,外孙子已是贵州大学的学生。岁月流逝,我的洄游抵达李所长温暖的家,重听他不改的南阳乡音,听他一声声叫着“高排长”,重品开阳的富硒茶,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第二天又走禾丰。这天是当地一个特殊的节日:布依族的“六月六”。其热闹程度堪与春节相比,有舞龙、舞狮,有斗画眉、扭扁担等。这气氛是我20多年前所未曾感受过的。那年的春节过于寒冷,除了喝过几顿大酒之外,真的比较平庸——这次赶上布依兄弟的大节“六月六”,算是补了我的一次人情,也是洄游的意外收获。当然不仅如此,在这一天,我在马头寨找到了一位当年的退役战士,现在的乡村医生宋升鹏,他的侄子当年是我带走的一名新兵。宋升鹏的生活条件不错,宽敞的房子里摆着各种药材,家中有电话,种着七亩田地,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告别宋升鹏,我又驱车十五公里外的哨上,想找到陶光国,一位热情的小学教员,当年我与他同盖过一床棉被,地道的抵足而眠。吃过他烤的美味的黄粑,一种玉米面和豆面混合的乡间美食。听乡上人们说陶光国早已退休,他的侄子也是我带出的新兵——赶至哨上一处小镇,陶光国不在。一个小伙子告诉我他早已搬到安顺,但小伙子顺手一指:“他的侄子陶大文就在隔壁。”一扭脸,见到昔日的新兵陶大文,如今四十四岁的汉子。坐在他的家里,听他讲述一干新兵复员后的生活,岁月便在瞬间凝固。大文的女儿,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小姑娘在一旁倚着门,静静地听着,我这个从天而降的“高排长”让她惊讶不已。我记下了小姑娘的名字:陶丹。北京对她十分遥远和神秘,一如我的这次洄游。
对我而言,一条洄游的鱼,游到它当年觅食的沙滩,掀起几朵轻且浅的浪花,而后一切复归于平静。开阳和青禾的山水依旧,农产品富硒依旧,散文诗的作者们琢磨文字依旧。
开阳的湖光山色真美。开阳的绿遮盖了她起伏的大地;开阳的喀斯特地貌令人心折;开阳的几条江河或湍急而有激情,或清浅不失柔曼,是漂流者的上乘之选;开阳的人讲礼貌、有教养,体现在为这次大会服务的150多名青年志愿者身上格外突出;开阳的大米富硒,当地一条著名的标语:“物以硒为贵”,硒是生命的重要元素。此次洄游开阳,才知道自己在20多年前不知不觉地补过两个月的硒,“无心补硒少年头”,敢情现在的健康早在开阳接兵之日起就注定了,多么好的运气。我是一条洄游到幸福之河的鱼,一条溯着生活和生命的河道兴冲冲洄游的鱼,从这里洄游,直向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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