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云岩
文/孟学祥
潜意识里只要踏上省城，不管是身处云岩，还是站在南明的土地，都统统称之为贵阳。
贵阳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黔灵公园，年少时只要有机会上贵阳，时间充裕，必到黔灵公园走走逛逛，到黔灵湖划一回船，攀黔灵山逗喂猴子。当然，最想往的还是到动物园去观赏动物，看它们玩耍嘻戏，听它们嘶鸣吼叫，喂它们吃食逗乐。后来，动物园搬迁，观看动物的心景也慢慢淡了。且随着生活压力增大，时间越来越紧张，偶尔落脚省城，都是来去匆匆，闲逛公园的心情也就不再蠢蠢欲动了。再加上生活追求渐趋现实，玩乐情趣渐变淡漠，再上贵阳，去黔灵公园的次数就慢慢少了。偶有朋友相邀游乐黔灵公园，也赏山也看水，但不划船也不喂猴了。更多的时候都是几个同行好友随意行走，沿山拾级而上，一路伴着山风，吸纳清新空气，聆听百鸟和鸣，邂逅顽皮猕猴。顺着林间小道一直走，一直走到禅音袅袅的弘福寺。对弘福寺这样的佛家圣地，内心一直都很敬畏，天生愚沌，虽有礼佛之心，却至今无法悟透佛家文化的深意，就只做隔墙远望，不敢随意造访。后来与弘福寺董星师傅成了朋友，再走近弘福寺，才会虔诚地跨进寺门，听师傅讲佛经，细品师傅冲泡的一杯清茶，平缓沉静燥热的身心，把时间在品咂中慢慢打发。
要在贵阳城区厘出云岩和南明的确切方位，对贵阳之外的人来说，确实存在一定的困难。长期形成的认知里，不管是云岩还是南明，都统统谓之为贵阳。有人问起对云岩或南明的印象，大脑会一时转不过弯来，随之就在一种懵圈状态中不知所措。被人问多了，才慢慢留意。即使已经很用心了，大多时候还是脑懵，厘不清贵阳的地理标志中，哪些属于云岩，哪些属于南明。黔灵公园是印象最深刻的地理标志，它不光是外地人逛贵阳值得一去的地方，在公园还少之又少的年代，它更是承载了我更多的渴望和向往。厘清了贵阳城区的地理方位后，要说对云岩的印象，就非黔灵公园莫属了。过去的日子里，每到贵阳办事，办好事情时间还允许，必移步公园。对黔灵山这个傍着市区的山地公园，总是百逛不够，百看不厌。即使刚离开不久，再次光顾，所有的风景仍会变得簇新如初，魅力诱人。因印象深刻，在内心深处搜索对云岩的认知，搜索来搜索去，搜索到的范围还就仅只限于一个公园。哪怕曾经在文昌阁喝过茶，听人摆过古，站立月城城墙上听人说文昌阁的历史故事，与人话起时依然语焉不详，叙述更是漫漶不清。哪怕刚刚在大觉精舍听人弹过古琴，沉醉在琴音中无法自拔，别离后也全然记不起大觉精舍的所在方位。若是回头再寻走过的路径，连精舍门前那条古老的文笔街，东南西北的方位都难以分清。
云岩是贵阳老城区的主体部分，也就是说，自明代贵州建省以来，云岩就是贵州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即使在被时间洗礼过的今天，贵阳城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云岩仍然在贵阳城市发展中凸显着重要的作用。除了得天独厚的地理因素，在贵阳城区，云岩众多的历史遗迹和文化，也更好地诠释了贵州省城的根脉所系。历史不光承载岁月的风吹雨打，还同时承载着文化根脉的时间重量。贵州建省可资见证的历史文化主要是明清两朝形成，有了根脉，历史文化遗留的遗迹在云岩才会那样清晰可见。
在一个凉爽的秋天，我跟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群写作者爬上贵阳东门月城城墙，在城头矗立追忆。头顶上的苍穹一碧如洗，偶有一片一片白云，贴着远处的高楼从天边掠过，城墙边的几棵老树，不时飞进飞出一些叫不出名的小鸟。城墙下那条弯曲的小巷，几间旧式的老屋，散发出浓浓的现代生活气息。城墙挡住了远处的高楼，挡住了匆忙零乱的车流，行走小巷就亲近出了悠远而现实的暗影流芳。小巷深深，各种繁华依旧，因围墙圈护，得以保存下很多岁月遗留的旧式生活环境、住屋，以及几乎被现代都市吞噬了的建筑风格。城垛不时被飘逝的白云所笼罩，从白云中透出的和煦阳光，将立于城头的我诱生出无限怅惘。从历史痕刻的青砖上踮起脚尖，汹涌澎湃的高楼和当代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稍一分神，刚刚获得的历史知识，就被汹涌的现代节奏碾压得体无完肤。墙头上，几个无忧无虑的孩童，在父母的牵引下，从台阶边的青石板上快速下滑，滑过一道台阶，驻足一道平台，然后又滑过一道台阶，驻足一道平台。在青石板与老地砖的腐迹之间，孩童欢乐的笑声荡涤出几可触摸的历史尘埃，在阳光曝晒的空气中，轻轻飘荡和落下。历史形成的台阶，时间打磨的厚重青石，在孩童眼里，也就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玩耍乐园。任由随性的满满童心，攀上台阶，一滑而下，摔倒了爬起来，再攀上台阶，再一滑而下，动作一气呵成，欢乐天真动人。目光从孩童的乐趣中收回，凭栏远望，墙垛透视的另一边，是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四年的文昌阁。三层三檐的阁楼，不等边九角攒尖顶，各层多插拱，斗呈曲线，翘角飞檐，窗花枋板均施彩绘。一进一画，一层一景。远观是景，近看是画，一景一画都满载寓意，都使人流连。
走进电台街，可以相信，电台街就是云岩的根，是贵阳形成省会城市的凝固历史。几百年贵州作为一个独立省份的历史发展中，电台街的存在意味着交通、信息、贸易、人文、荣辱，甚至生死存亡。总之，电台街就是贵州建省历史一路走来的政治经济的集中体现，是贵州建省历史前行不息、动荡不定、有历史沉淀和文化沉淀的标志性街道。围绕电台街的那些古建筑，不光是云岩的文化标本，也是贵州建省几百年积淀的文化标本，是时间留给贵阳这个省会城市的珍贵遗迹。在时间隧道的不断演变下，遗迹的生命力早已脱离开历史的束缚，蜕变为一种纯美的存在物而永恒得经久不衰。电台街现有的存在物，甚至可以显得比历史一路形成的标本更加厚重，更加能够获得比遗迹本身更为神秘和深邃厚重的存在感。
手机相册中，王阳明倡导的“立德”“立功”“立言”，就像一道台阶，从低往高，一层层往上攀升。这是我在阳明祠拍摄的照片，也是近距离感受阳明心学带来的文化冲击。
闹市中的扶风山麓，城市的繁华依旧。跨上台阶，背影投射在即将跨入的门坎。仰首头顶遒劲古朴的“阳明祠”三个大字，走过长长的台阶，离开灼热的阳光，身心突然感受到历史幽暗的笼罩。听着导游的讲解，领悟阳明心学的魅力，心灵不时被幽暗中透出的一线天光，诱惑到参悟阳明心学的所思所悟中。不大的四合院，无论是享堂还是大殿，都能够感受到一进一文脉，进进有文脉的文化冲击。学着王阳明悟道，就在于踏入一道门槛，进入一个院落，然后踏入又一道门槛，进入又一个院落，又一道，又一个，在走道的幽深与院落的宁静之间，领悟出“知行合一”的哲理禅机。
扶风山麓是风水宝地，是山脚下城市高楼阻挡不了的开阔视野。这样的开阔视野不仅只留驻于站得多高，看得多远，而是在于引申出走到这里的人想得多远，悟得多深。明代哲学家、教育家王阳明领悟圣人之道，构建出“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心学体系，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知而未行，其实未知。王阳明先生的悟道影响甚大，我究其一生也难得要领。阳明先生被贬放逐贵州，先后在修文龙冈学院和贵阳文明书院讲学，门人众多，影响深远，将贵州的文化影响力推向了一个世人仰望的高度。后人为留文脉，在扶风山麓这一风水宝地，修建了纪念先生的阳明祠。殿堂内雕塑先生的汉白玉坐像，悬挂先生手书的“壮思风飞冲情云上，和光春霭爽气秋高”对联，两壁嵌上先生的《训士四条》和《论语四条》木刻，衬以刻着日本东宫侍七言绝句，赞美阳明“忆昔阳明讲学堂，震天动地话机藏。龙风山上一轮月，仰见良知千古光”的石碑，将好学求知的思想风气，驻留于这片风水宝地，存活在无数一代代人的思想世界中，留待后来者学悟瞻仰。
清代贵州学者郑珍，用“插天一朵清芙蓉”称赞阳明祠里的风景。游阳明祠，遇见的不光是布满历史岁月痕迹的阳明文化世界，不光是钢琴房、棋院、画室、茶室等充满文人雅致的清静屋宇。还有参天大树，有林木葱茏、清幽宜人的庭院长廊，以及众多文化名人的诗文碑刻。有灿烂的鲜花、舒展的绿叶，以及自由飞翔欢唱的鸟儿。
阳明祠内路径逶迤，堂与廊曲径相通，文与景相趣融合，花与树交替盎然，根雕与盆景千姿百态，桂树与石榴隔栏倚望，在花开果熟的季节芬芳四溢。古雅的明清建筑群与参天古柏、百年银杏、丹桂、翠竹相辉成趣。在回廊与楼廓间轻移脚步，忽而神秘楼台，忽而清幽曲径，一步一诗画，一步一碑文，一步一惊喜，一步一感悟，一步一收获。追思先人，回忆历史，在时间遗留的痕迹中，遇见一片土地的传承文脉，于知会中深感大彻大悟，再让内心慢慢沉入幽静清新的舒心之地，在思想的意境里扎根开花、宁静悠长。
作者简介：
孟学祥，贵州省作协主席团委员，黔南州文联副主席，小说、散文200余万字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文艺报》台湾《联合日报》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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