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灵十八拍
西楚
1
如果要把一座城安放山中
请先安放人心，让他们呼吸
起舞，歌唱
如果要把一座山置于城中
请给它朋友和亲人
含情的草木，温情的野兽
请让它们与人为邻，让山与城紧紧相拥
共度晨昏，让深秋更深
风吹叶落，请给山中人一支曲子
让他们弹奏自己，从懵懂少年弹到
白发苍苍
2
云在散步，请给石头一把梯子
让它们执手相看
让这一幕永恒
如果用半城烟火养育其肉身，请用山
铸造它的头颅，让大雪纷飞
让我成为我
斗转星移，让面容灿烂
江河千里，让人眺望远方
而山巍然不动，只为让我
把诗篇写到寂然无声
3
给城市一座门，用它来
迎接朋友，不问贵姓，不问贵庚
而今，黔灵在上，山门当前
我当迈步，从一个世界
去一个世界
请给时间一道门，让过去过去
让将来将来
给天空一道门，用它来
甄别黑夜和白天，让黑白分明
而天空不语，默默地
包容一切，那么，请给我一道门
让万物走进来，按自己的秩序
自然而然，生生灭灭
给心一道门，让非我走进来，让本我
走出去
4
行行复行行，道阻且幽长，比如人生
比如脚下，这条小道
绿树有意遮掩，它却甘愿
袒露自己的曲折
让人时常回望来路
让人在徒劳中，把心迹
刻于崖上，有刻虎者，寻虎不遇
一身英雄气概无处挥洒
留与后人，隔空比划
有刻佛者，与佛无缘
留下长叹和姓名，我不言不语
从菩提路碑下经过，像一个匆匆的路人
走在前面的香客，行囊沉沉
一路走，一路拜
缆车从头顶飞过，而无人察觉
走捷径的人，到达终点了吗
负重的人，目的地又在哪里
5
宝刹深藏山中，为何香火不绝
鸟鸣啾啾，为何
天地如此宁静
我站在弘福寺外
听诵经之声，内心江流涌动
有时轻泻，有时激荡
闭着眼睛去摸福字的人
摸到福了吗？跪地求签的人
抽出什么样的秘密？
放生池里，一尾游鱼
吐出幸存的气泡
别苑里，有人努力把茶香挽留
而我，一介书生，假想自己的前世
寒窗，古寺，青灯
狐妖与功名，如果今生
只能留取一件，我愿是翻阅不尽的
漫漫黄卷
6
白象山中，象群在图上奔跑
关刀岩上，传说暗含锋芒
请给登顶瞰筑亭的人
颁发一枚好汉勋章
他们一路拾级而来，内心
必有坚定的力量，此刻
全城尽收眼底，请给一双翅膀
让他们御风而去
南明河，东山，文昌阁，双子塔
寻一处，让此生停留
宝山路，北京路，大街，小巷
认一条，当作来世的故乡
7
是谁把星辰摘下，掷地为潭
以其深，为山积蓄涵养
以其浅，让行人对镜理容妆
每照一次，都想：皆我红颜
如果不慎照出原形
那是一头受伤的豹子
借夜色为掩护，匆忙逃回家乡
然其不可测也，给戏水者上了一堂
玄学课，如果流动
又是谁抚琴，为它配音
高山流水，让一条血脉世袭至今
与我擦肩而过的人
他们眼中，有的欢乐盈眶
有的深深锁着忧郁
双目空洞者，藏着干涸的河床
七星潭，七座光阴的府邸
让我一座一座地数
数到最后，已成汪洋
8
从天鹅开始吧，让它引项高歌
如果无声，就展翅吧，飞出
山的视野，和水的反光
抖落的羽毛，就留在丑小鸭头上
而客居的熊猫，撕咬着贵州的竹子
每一枚牙印都烙下自己的籍贯
蜥蜴和眼镜蛇在攀同乡
情到深处，让孤独的羊驼
感动得眼泪汪汪，这来自远方的网红
此生为名所累，其实它只想
继续在戈壁上晒一晒太阳
豹子依然好身手，瞬间爬上一棵树
它看见，隔壁的华南虎
正跃跃欲试，想越过
那堵四米高的围墙，它们看不见的是
高墙之外，一道隐形的屏障
由人所建造，并给它一个好听的的名字
动物王国
9
很抱歉，我不能为一只猕猴
规划一生，放任其野蛮生长
以至于突破了纲常
妻妾成群，子孙遍野，我不能
为它们主大局，建立并维持秩序
很抱歉，我不能给予其衣冠
让它们扮演人的模样
很抱歉，我亦不能授其语言
让它们满口仁义道德，能够奉承
和赞颂。而此刻
我依然满怀歉意，我没有食物
甚至没有好心情
面对它们的恼怒，我只能假装笑脸相迎
如果它们懂我，势必会以兄弟之情
朋友之义，待我于这密林之中
假如我唱，它们必摊开肚皮
以鼓琴瑟，配合我
奏一支和鸣曲
10
一棵树立于林中，没有姓名，没有性别
只能以大小、曲直、高矮
让它区别于同类
以枯荣，标记其生命体征
假如要描述其一生
是不可能的，在黔灵山上
我终于明白，为何
人与树要相敬如宾，我们怕
生，居无定所
死，没有棺椁
迷失，没有召唤
所以，我们为砍伐，立下律令
让放火烧山之人，把牢底坐穿
所以，我才明白，眼前这株合抱之木
为何挂满红丝带，像感谢信
像勋章，像一封封寄往来世的家书
11
波光从不负山色
黔灵湖没有负我，无论春夏秋冬
它都在那，安静，从容
我若春风得意，它必微笑待之
我若头满雪霜，它亦微笑迎之
划船的人，刚从山顶下来
就被宠在掌心，游泳的人
游啊游，从夏天游到冬天，来年浪子回头
她又为其敞开了怀抱
而大多人只在湖边一站，摆个poss
拍一条小视频，发了朋友圈
就匆匆离去，此刻夕阳西下
我决定留下来，为她阻挡黄昏
尽管我知道，我的努力
终是一场徒劳
12
我寻圣泉，行于山中
时潜伏，时疾走，猎人见我
如见猎物，我见采药者
心中装着他人，以身犯险
那些手托罗盘的人，在为自己探寻墓地
我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种
如果把圣泉当作风景
我会害怕失去，如果把圣泉当作源头
那东流的溪水能否回来？
如果我来到面前，它见不见我？
泉眼盈缩无度，人们来去匆匆
我决定停下来，等待一场暴雨，把自己
洗一洗
13
并不是所有的光头都叫和尚
并不是所有合十的人
心中都点着佛灯，在黔灵山上
如果要怀人，请从赤松开始
世间若有穿越术，我愿降于1643
听那一声啼哭，是不是佛祖
带给人世的问候，如果善于跟踪
我要看一个少年，穿透儒学的壁垒
如何遁入禅宗，从沿海
为何到深山，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如他脱下的一件俗家衣裳
如今我在十方丛林外
着厚厚的外套，在心中
与其对语，不言悲喜，不颂功德
身后的秋天，凉得像梦境
14
麒麟洞内，除了麒麟，还住过
一只东北虎，一只西北虎
祥瑞已化为石头，供人瞻仰
虎啸远去，游客到此，纷纷侧耳
可否听到悲壮的余音？
跳开解说词，我诵戏文
“一个是风流少帅，眼睁睁丢了东三省
一身国仇和家恨呐
一个是江湖刀客，挥舞着雪片，转眼间
金戈铁马，换了戎装……”
那是一个漫长的寒冬
盗贼入室，而手足相煎
二虎逼宫，让矛头转向
把悬崖边的家国，往回推了一把
功既成，虎入笼，转辗几千里而来
让黔南第一山，沾满英雄泪
如今居室依旧，人已无
荣辱，功过，一旦谈论，就化为唏嘘
15
山中的合唱团，以天地为舞台
没有人，就唱给草木听
草木枯，给风雨听
风雨歇，则唱给自己听
他们唱夕阳红，夕阳就红
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立马照四方
他们唱红梅花儿开，唱着唱着
就来到莫斯科郊外，唱出一个迷人的晚上
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坚信
自己所唱，就如他们知道
天黑之后必是天亮
他们继续唱，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唱着唱着，把自己也留在澎湃的歌声里
16
有三个配角，以水为道具
背水人如信徒，步履匆匆
面无表情，心中除了一桶水，就是
一只水桶，负在身上，没有一点声响
他的戏份是，在杯子与泉眼之间
日日跋涉
头顶水瓶的人，是一个地道的演员
手舞足蹈，像杂技班的研修生
如果停下来，又让人联想
那是一尊把净瓶放错了位置的观音
水在头顶沉默，心是否也如止水？
以水为墨的人，舞一杆大枪
在地上书写，远远看去
像一个清洁工，清扫着大地
无论写下什么，一会儿就消失掉
围观者献出掌声，我拼命追赶
却怎么也赶不上，那些消逝的文字
17
是该看一看天空了，如果
十个人站在不同方位，从山脚仰望
它被山岭分割，这里一块
那里一块，在破碎中
获得不同的注解，太阳一会在东
一会在西，与人捉迷藏
如果是月亮呢，洒下银子
遇水，则又加了份量
星辰闪烁，悬垂，高远
像一群远房亲戚，在天外
观察你的冷暖，和动静
如果立于山顶，又有新的发现
发光的事物，不只是在天上
比如我的眼睛，比如山下的灯火
那是一种力量，隐秘地
长久地，居于我心，那是属于
我对人间最后的信仰
18
如果和山互换身份，我能滋养
这四季的郁郁葱葱吗？
如果绵延数十里，我能留住
奔跑的脚步吗？
如果高耸入云，我能承受
恒久的仰望吗？
如果和佛互换身份，我能善待虔诚吗？
如果不普渡，如何让众生相信
生而平等？如果不能宽恕
我又凭什么，居高临下，喋喋不休？
如果和上天互换身份，我能眼睁睁
看着这一切，而不为所动吗？
天上的我，能否觉察地上的我，在怀疑
地上的我发问，天上的我又能回答吗？
如果不能，请让我回到我——
芸芸众生中的一位，偷得浮生半日闲
往山中走了一遭，如今正在
返回尘世的路上
2021、10、18—31
作者简介：西楚，诗人，媒体人，贵州诗歌三剑客之一。作品发表于《诗刊》、《诗歌月刊》、《星星》诗刊、《山花》文学月刊、《中国诗歌》、《诗选刊》等，出版诗集《过程看见》、《妩媚归途》，获贵州省尹珍诗歌奖。现为贵州民族大学客座教授，贵州二十一世纪诗歌研究中心理事长。
链接：全国文化名家看云岩专题
没有一定的阅历大概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
天鹅到家“社区管家店”首次进驻贵阳，畅通
